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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elody Liao

Melody Liao

人際溝通與修心秘訣:勇於不敢,愛而無傷

說來慚愧,我以前真沒讀過莊子,實在是蔡教授的「正是時候讀莊子」的系列書太紅,每次逛書店都會看到,才被好奇心驅使打開來看。我一開始看的是漫畫版,很快就被吸引而深深著迷。

漫畫版的莊子為我這種古文不佳的讀者去除了閱讀障礙,發現原來這個千年前的哲學放在現代也這麼有意思。跟近百年發展的心理諮商理論、近五十年流行的NLP(神經語言程式學)、以及我愛的金剛經都很相容。去年陸續買了一整套,這本《勇於不敢、愛而無傷》是作者對「人間世」與「德充符」的闡述跟心得,跟之前的漫畫版《人情》對照看正好。

《莊子》是戰國時代的作品,現在流傳有33篇,由郭象註解。分布在內篇、外篇、雜篇之中,完整的理論都在內篇裡面,包含逍遙遊、齊物論、養生主、人間世、德充符、大宗師、應帝王。這7篇很有層次,莊子一開始就破題,何謂「有用/無用」的人生,並告訴我們

「順應自然、回復本真」:重要的是培養內心的平靜跟靈性,不必追求外在用力外求、對人外顯德性,只要修養德性、用心若鏡、「一致性」的對待別人即可。

我學的NLP裡面很吸引人的是「與人溝通」,莊子是個溝通與說服的高手,深知溝通的技巧,每一篇都是用說故事的方式(隱喻)傳達訊息,而溝通的秘訣:如何擁有美好的心靈並被人喜愛,如何「呼應與引導」(Pacing and Leading)、如何用心傾聽、如何成為一個好的容器(coach狀態),竟在短短的篇幅中都有提及。

 

例如,【德充符】中連講了幾個會被人評為「醜男」的故事,他們外在形體不全或是其貌不揚,卻讓每個人都很想靠近,甚至寧願嫁之為妾也不願嫁他人為正妻。他們的共通點是有一顆「不會失去平衡的心」,沈靜平和謙牧,所以讓人不自覺得想跟他們在一起。

【人間世】中藉著顏回企圖教化暴君,而跟孔子討教的故事,講了「心齋」的功夫:「若一志;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;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: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,唯道集虛,虛者心齋也。」「心齋」是讓心邁向虛空靜定。
這句話道出了溝通及心理治療的秘訣。在傾聽別人的時候,心中思想要專一,不只用耳朵聽,還要用「心」感受,進而用「氣」感應。

我每年都會參加美國心理治療大師Stephen Gilligan博士的督導訓練。他雖然是史丹佛的心理博士,但他也喜歡老子的無為哲學,也學習合氣道,並將這些概念融入在心理治療中。他總是強調,治療師是否能「感受」並與來訪的個案「同在」是非常重要的。

我一直記得他說:「大部分我們講的話都是bullshit!」,也就是要治療師不光聽個案的言語,或被個案的故事抓住注意力。他要求我們在傾聽個案的話之後,深吸一口氣到身體裡,像是嚐一口個案目前的感覺,再把它釋放。我覺得這就是「聽之以氣」,唯有這樣,我們能聽得更深,並陪伴個案探索得更深。

此外,治療師必須時時保持在「教練(Coach)狀態」,也就是能夠身處中心、心胸敞開的、有覺察的、能跟外界連結的,並護持住本心,所以不會隨著個案大悲大喜,或被勾起自己的未竟之事,而能維持在穩定包容的狀態。與之相對的「崩潰(Crash)狀態」則是帶著敵意、受傷、恨,會對他人的言語行為作出反射性的回應,內心是癱瘓的,與他人及自己分離的。

處於「Coach狀態」或「中心」的治療師,能穩定的陪伴個案,幫助個案從「Crash狀態」回到「Coach狀態」。他像是莊子所說的「心齋」,有一顆能虛空靜定的心,也像莊子筆下的聖人有「不會失去平衡的心」,如此平靜如鏡的心能撫慰人,連君王與他相處之後,王位都願意禪讓給他。但我們不是莊子筆下的聖人,真的很難擁有「不會失去平衡的心」

重要的是有好的覺察,知道自己的心失去平衡,然後就能溫柔的把心帶回來,情緒不因此波動。我們越常練習,就能越快的回到平衡,回到中心。

 

書中蔡教授用「汪洋」來比喻這樣心如明鏡的好情人,相對於「量米杯」跟「浴缸」,他們是理想的對象。我聯想到心理學談關係最重要的「依附理論」,「依附理論」把人在關係裡的樣子分為「安全依附」、「焦慮依附」、「逃避依附」跟「混亂依附」。

「焦慮依附」的情人,擔心自己不夠好,想要討好對方,又會偷偷測試對方的愛,無法做自己。
「逃避依附」的情人,覺得對方不夠好,帶著指責或逃避的姿態,不想和對方靠太近,追求自己的空間。
「混亂依附」的情人,則是有討好、有指責、有逃避,還有好多地雷,偶爾的情緒化讓人不知所措。

「汪洋」般情人能常常處於 「安全依附」的狀態下,有安全感,能在愛裡包容尊敬自己跟對方,不用緊緊抓住另一半,或跟另一半保持距離以策安全;「量米杯」情人則比較像情緒控制不佳的 「混亂型依附」。

我也特別做了一個親密關係的心理測驗,讓身在關係裡的人,能檢測自己依附型態,並朝「安全依附」的汪洋情人邁進。

喜歡這套莊子系列,讓我這種讀不了古文的人也能接近經典。也趁機鼓勵自己好好修心,能成為一個能像「汪洋」一般有包容力的心理師跟母親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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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子原文

德充符1

魯有兀者王駘,從之遊者,與仲尼相若。常季問於仲尼曰:「王駘,兀者也,從之遊者,與夫子中分魯。立不教,坐不議,虛而往,實而歸。固有不言之教,無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」仲尼曰:「夫子,聖人也。丘也,直後而未往耳。丘將以為師,而況不如丘者乎!奚假魯國!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。」常季曰:「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與庸亦遠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,獨若之何?」仲尼曰:「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,雖天地覆墜,亦將不與之遺。審乎無假,而不與物遷,命物之化,而守其宗也。」

常季曰:「何謂也?」仲尼曰:「自其異者視之,肝膽楚越也;自其同者視之,萬物皆一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於德之和,物視其所一,而不見其所喪,視喪其足,猶遺土也。」常季曰:「彼為己,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心得其常心,物何為最之哉?」仲尼曰:「人莫鑑於流水,而鑑於止水,唯止能止眾止。受命於地,唯松柏獨也在,冬夏青青;受命於天,唯舜獨也正,幸能正生,以正眾生。夫保始之徵,不懼之實。勇士一人,雄入於九軍。將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猶若此,而況官天地,府萬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嘗死者乎!彼且擇日而登假,人則從是也。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!」

德充符2

申徒嘉,兀者也,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」其明日,又與合堂同席而坐。子產謂申徒嘉曰:「我先出,則子止;子先出,則我止。今我將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且子見執政而不違,子齊執政乎?」申徒嘉曰:「先生之門,固有執政焉如此哉?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!聞之曰:『鑑明則塵垢不止,止則不明也。久與賢人處,則無過。』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猶出言若是,不亦過乎!」子產曰:「子既若是矣,猶與堯爭善,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?」

申徒嘉曰:「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,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惟有德者能之。遊於羿之彀中,中央者,中地也,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。我怫然而怒,而適先生之所,則廢然而反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!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,而未嘗知吾兀者也。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過乎!」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:「子無乃稱!」

德充符3

魯有兀者叔山無趾,踵見仲尼。仲尼曰:「子不謹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雖今來,何及矣?」無趾曰:「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來也,猶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務全之也。夫天無不覆,地無不載,吾以夫子為天地,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!」孔子曰:「丘則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?請講以所聞!」無趾出。

孔子曰:「弟子勉之!夫無趾,兀者也,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,而況全德之人乎!」無趾語老聃曰:「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!彼何賓賓以學子為?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,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?」老聃曰:「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,以可不可為一貫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」無趾曰:「天刑之,安可解?」

德充符4

魯哀公問於仲尼曰:「衛有惡人焉,曰哀駘它。丈夫與之處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婦人見之,請於父母曰『與為人妻,寧為夫子妾』者,十數而未止也。未嘗有聞其唱者也,常和而已矣。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,無聚祿以望人之腹。又以惡駭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。是必有異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觀之,果以惡駭天下。與寡人處,不至以月數,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;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國無宰,寡人傳國焉。悶然而後應,氾而若辭。寡人醜乎,卒授之國。無幾何也,去寡人而行,寡人卹焉若有亡也,若無與樂是國也。是何人者也?」

仲尼曰:「丘也,嘗使於楚矣,適見㹠子食於其死母者,少焉眴若,皆棄之而走。不見己焉爾,不得類焉爾。所愛其母者,非愛其形也,愛使其形者也。戰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,不以翣資,刖者之屨,無為愛之,皆無其本矣。為天子之諸御,不爪翦,不穿耳;娶妻者止於外,不得復使。形全猶足以為爾,而況全德之人乎!今哀駘它未言而信,無功而親,使人授己國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」

哀公曰:「何謂才全?」仲尼曰:「死生存亡,窮達貧富,賢與不肖,毀譽、饑渴、寒暑,是事之變,命之行也;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於靈府。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,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,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。是之謂才全。」「何謂德不形?」曰:「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為法也,內保之而外不蕩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離也。」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:「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執民之紀,而憂其死,吾自以為至通矣。今吾聞至人之言,恐吾無其實,輕用吾身而亡其國。吾與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」

德充符5

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,靈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
甕盎大癭說齊桓公,桓公說之,而視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長,而形有所忘,人不忘其所忘,而忘其所不忘,此謂誠忘。故聖人有所遊,而知為孽,約為膠,德為接,工為商。聖人不謀,惡用知?不斲,惡用膠?無喪,惡用德?不貨,惡用商?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者,天食也。
既受食於天,又惡用人?有人之形,無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;無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眇乎小哉!所以屬於人也。謷乎大哉!獨成其天。

德充符6

惠子謂莊子曰:「人故無情乎?」
莊子曰:「然。」
惠子曰:「人而無情,何以謂之人?」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惡得不謂之人?」
惠子曰:「既謂之人,惡得無情?」
莊子曰:「是非吾所謂情也。吾所謂無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」
惠子曰:「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」
莊子曰:「道與之貌,天與之形,無以好惡內傷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勞乎子之精,倚樹而吟,據槁梧而瞑。天選子之形,子以堅白鳴!」

人間世1 顏回見仲尼請行

顏回見仲尼請行。曰:「奚之?」曰:「將之衛。」曰:「奚為焉?」
曰:「回聞衛君,其年壯,其行獨,輕用其國,而不見其過,輕用民死,死者以國量乎澤,若蕉,民其无如矣。
回嘗聞之夫子曰:『治國去之,亂國就之,醫門多疾。』願以所聞思其則,庶幾其國有瘳乎!」

仲尼曰:「譆!若殆往而刑耳!夫道不欲雜,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
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,而後存諸人。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,而知之所為出乎哉?
德蕩乎名,知出乎爭。名也者,相軋也;知也者,爭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;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。
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命之曰菑人。
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為人菑夫!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
若唯无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。而目將熒之,而色將平之,口將營之,容將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順始无窮。

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
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。是好名者也。
昔者堯攻叢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國為虛厲,身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无已。
是皆求名、實者也,而獨不聞之乎?
名、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!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!」

顏回曰:「端而虛,勉而一,則可乎?」
曰:「惡!惡可?夫以陽為充孔揚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違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。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!將執而不化,外合而內不訾,其庸詎可乎!」
「然則我內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內直者,與天為徒。與天為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,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,蘄乎而人不善之邪?
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為徒。外曲者,與人之為徒也。
擎、跽、曲拳,人臣之禮也,人皆為之,吾敢不為邪!
為人之所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謂與人為徒。
成而上比者,與古為徒。其言雖教,讁之實也。
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雖直不為病,是之謂與古為徒。若是,則可乎?」
仲尼曰:「惡!惡可?大多政,法而不諜,雖固,亦无罪。雖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猶師心者也。」

人間世2 顏回

顏回曰:「吾无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」仲尼曰:「齋,吾將語若!有而為之,其易邪?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」顏回曰:「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、不茹葷者數月矣。若此,則可以為齋乎?」曰:「是祭祀之齋,非心齋也。」
回曰:「敢問心齋。」
仲尼曰:「若一志,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无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聽止於耳,心止於符。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。虛者,心齋也。」

顏回曰:「回之未始得使,實自回也;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可謂虛乎?」
夫子曰:「盡矣。吾語若!若能入遊其樊而无感其名,入則鳴,不入則止。
无門无毒,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則幾矣。絕迹易,无行地難。
為人使,易以偽;為天使,難以偽。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无翼飛者也;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无知知者也。瞻彼闋者,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
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是萬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紐也,伏戲、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!」

人間世3 葉公子高

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「王使諸梁也甚重,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!吾甚慄之。
子常語諸梁也,曰:『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懽成。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』吾食也,執粗而不臧,爨無欲清之人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內熱與!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陰陽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兩也,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」

仲尼曰:「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,命也;其一,義也。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是之謂 大戒。
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
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,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!夫子其行可矣!丘請復以所聞:凡交,近則必相靡以信,遠則必忠之以言,言必或傳之。

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。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
凡溢之類妄,妄則其信之也莫,莫則傳言者殃。
故法言曰:『傳其常情,無傳其溢言,則幾乎全。』

且以巧鬥力者,始乎陽,常卒乎陰,大至則多奇巧;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亂,大至則多奇樂。凡事亦然。始乎諒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
夫言者,風波也;行者,實喪也。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故忿設無由,巧言偏辭。
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。剋核大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!故法言曰:『無遷令,無勸成。』過度,益也。
遷令、勸成殆事,美成在久,惡成不及改,可不慎與!
且夫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何作為報也!莫若為致命。此其難者。」

人間世4

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,而問於蘧伯玉曰:「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。與之為無方,則危吾國;與之為有方,則危吾身。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」
蘧伯玉曰:「善哉問乎!戒之慎之,正汝身也哉!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
雖然,之二者有患。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。
心和而出,且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彼且為嬰兒,亦與之為嬰兒;彼且為無町畦,亦與之為無町畦;彼且為無崖,亦與之為無崖。達之,入於無疵。

汝不知夫螳蜋乎?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慎之!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幾矣。
汝不知夫養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與之,為其殺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與之,為其決之之怒也。時其飢飽,達其怒心。
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,順也;故其殺者,逆也。
夫愛馬者,以筐盛矢,以蜄盛溺。
適有蚉虻僕緣,而拊之不時,則缺銜、毀首、碎胸。
意有所至,而愛有所亡,可不慎邪!」

人間世5

匠石之齊,至乎曲轅,見櫟社樹。其大蔽數千牛,絜之百圍,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,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。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
弟子厭觀之,走及匠石,曰:「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,何邪?」
曰:「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,以為舟則沈,以為棺槨則速腐,以為器則速毀,以為門戶則液樠,以為柱則蠹。是不材之木也,無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壽。」

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「女將惡乎比予哉?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
夫柤、梨、橘、柚、果、蓏之屬,實熟則剝,剝則辱,大枝折,小枝泄。
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
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,幾死,乃今得之,為予大用。
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,若與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
而幾死之散人,又惡知散木!」

匠石覺而診其夢。弟子曰:「趣取無用,則為社何邪?」
曰:「密!若無言!彼亦直寄焉,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不為社者,且幾有翦乎!且也,彼其所保,與眾異,以義譽之,不亦遠乎!」

人間世6

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,見大木焉有異,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
子綦曰:「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異材夫!」
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;俯而見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為棺槨;咶其葉,則口爛而為傷;嗅之,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
子綦曰:「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嗟乎!神人以此不材!」

宋有荊氏者,宜楸、柏、桑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;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。
故未終其天年,而中道已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,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適河。
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為不祥也,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。

人間世7 支離疏
支離疏者,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會撮指天,五管在上,兩髀為脅。
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;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
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;上有大役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與病者粟,則受三鐘與十束薪。
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!」

人間世8

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「鳳兮鳳兮,何如德之衰也!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;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。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;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已乎已乎,臨人以德!殆乎殆乎,畫地而趨!迷陽迷陽,無傷吾行!吾行卻曲,無傷吾足!」

人間世9

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;
漆可用,故割之。
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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